离开巴中后的第四天下午到了南部县嘉陵江边新政坝（已走400里，离南充100多里），人与滑竿乘帆船沿江而下。爸爸和妈妈置身微霞蓝天，轻舟夕阳，却无心诗情画意——更多的是商量怎样应对太阳落下后的黑夜，急切期盼的是——人民解放军早日挥戈入川。（直到1956年爸爸的历史问题审查清楚后，爸爸才将此情此景自己作画赋诗在一把纸扇上，送给妈妈。我和姐姐从小就熟悉爸爸用毛笔画有嘉陵江和帆船的纸扇，尽管那时不知所以然……可惜在1967年爸妈离家躲武斗时未带走，家里东西全没了。）

　　当晚，船到王家场后住宿。第五天又坐滑竿，傍晚到南充大北街旅店登记入住。晚饭后爸妈即（带领张纪信）拜见了（住在大北街的）南充舵把子后回旅店。晚8时国民党便衣特务来查号，将爸妈带到南充公园旁派出所盘查，并准备第二天送南充警察局。妈妈正在被全省通缉，一到警察局极易对号遭捕。虽说妈妈已受过考验临危不惧（详情见注一、注二），爸爸却必须完成安全护送任务。情况紧急，爸爸淡然让妈妈先在派出所审问室旁的拘留铺睡觉，自己则笑脸与那个特务主动攀谈至深夜12时，并与他拉上了广汉曾家老乡关系。爸爸出示了贴照片的译员资遣证和“荣誉退职陆军三级翻译官”的名片，对便衣特务说，自己的问题最大不过是未到家成婚就先同居。特务转念以大家兄弟辛苦了要20大洋表示，爸爸说还要留点路费嘛，特务勉强同意给5元大洋放行。爸爸考虑到在派出所还安全些，也就在过道值班床浅睡。第二天晨，张纪信见二人未回旅店，就去找南充舵把子一起到了派出所，特务也未再多要钱就放人了。爸妈当天买汽车客票到遂宁正遇涪江涨大水汽车不能船渡，人和行李先过河等待。晚歇息时遇见一位不认识的川大工学院同学，他望着妈妈问爸爸，她是陈为珍吗？爸爸立即回答：她不是川大的（那同学依然疑惑，幸好不是密探）。第二天到绵阳再坐车到德阳住宿，为避免同车的宪兵“特高组”（即宪兵中管宪兵的）人知道爸妈落脚点，第三天，爸妈商定后在还未到新都的唐家寺（弥牟镇）不远处下了车，然后雇二架黄包车经新都到达三河场乡。

　　爸爸给妈妈对外改名董万如（后告请董万任相助掩护他的假堂姐），对家人称是女友董成明（避免家里人怀疑：为什么不去看望家住龙泉译的董万任？）。妈妈与爸爸的六妹同住，常一起闲散地去到田边、竹林……内心却焦急如焚地等了一月还未见党组织来人联系。妈妈反复考虑，若返回巴中也无把握找到组织。决定让爸爸主动去成都联系妈妈离开成都前的直接领导严开明。严开明紧张地对爸爸说，特务正在成都到处打听陈为珍下落，必须赶紧离开。但巴中的组织关系还未转来，只好先联系民盟的邓文质介绍工作（民盟已陆续安排了一些川大同学去雅安一带活动，其他进步组织中有危险的同学也都撤离了成都）。由于妈妈爸爸一心想尽快工作，征得严开明同意后，决定通过民盟介绍去雅安，边工作边等巴中转组织关系。李国耀（其父曾任川康绥靖公署秘书长，是邓锡侯的老师）通过市政府熟人给爸爸黄仲实（妈妈改的名）、妈妈（董万如）各办了贴照片的身份证并送爸妈10个银元作路费。爸妈研究了安全离开成都的办法。

　　1949年9月底的一个傍晚，妈妈坐黄包车（无行李一般不检查），爸爸骑自行车护送到成都小关庙川大进步同学黄芳家（其父在邓锡侯28军师部任职），吴德浦带着爸妈简单的行李（一个箱子和一个铺盖卷）坐黄包车通过北门检查站随后也到了。第二天，邓文质来看望妈妈，细谈了雅安方面的民盟情况并写了介绍信。晚上，妈妈趁夜转移到南门外建国中学黄芳的妹妹黄芬老师处（爸爸的六妹黄志明已由黄家姐妹安排在该校免费住读）。

　　第三天一大早，黄芬送妈妈走小路绕过南门检查站，在成雅必经道红牌楼场口的第一家茶馆等候。爸爸坐戴德全帮忙联系的货车来后，戴德全下车，爸妈交了两人的车费，妈妈坐驾驶室，爸爸坐货车箱。到新津又遇岷江涨大水，载汽车过江的大船不能开。11时爸爸与同车另几名乘客先坐小船过江，看着对面妈妈坐的车过不来干着急，妈妈在江对面孤身一人看不见爸爸更是忐忑，真是“走尽天下路，难过新津渡”……约17时，妈妈干脆带着行李坐小船过江。爸爸和妈妈当晚在新津县城茶馆坐着瞌睡后商量认为，此地是川西川南川康交通结合点，敌特必然注意，不能留等货车了。第四天雇二架黄包车在邛崃前的高桥夜宿。第五天过邛崃另搭一辆沿途可带人的货车，车厢挤满，晚住（邛崃-黑竹间的）甘溪铺。

　　第六天过黑竹后，汽车超重爬不上坡，叫大家下车步行了一段，妈妈还坐驾驶室。爬金鸡关坡时，车突倒滑刹不住似要坠翻，好些人跳车，爸无经验，差丝毫就跳到车轮下。虽然司机助手赶紧用石头挡住车轮，但车已抛锚开不动了。好在只步行不到20里就到雅安了。绕过大桥检查站，从大北街渡口坐船过羌江，晚住县前街（盟员）赵锡骅的哥哥家。第七天在雅安苍坪山见到民盟西康省支部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彭迪先教授，让妈妈爸爸去荥经（民盟西康省支部筹备委员）赵锡骅家谈具体工作。当天，爸妈先把行李交到24军设在南门坎与彝区交界的雅荣汉边境（朱世正的）联防总队交通站并登记付费（隔几天放行一批，少有人独行）。

　　第八天一大早下小雨，爸妈随几个武装“保镖”和马帮（驮行李及商货）与过客十多人一同走路，沿途隔几里或十几里就有背步枪的“守哨”对未交钱的要“收哨钱”（甚至还架起轻机枪），过麂子岗险关时（常遭土匪抢劫），武装“保镖”都将枪上“红槽”（即上膛）。走了近90里，天黑才到荥经赵锡华家。第九天，先后见到了另一筹备委员杨汇川和民盟西南总支部委员张志和，决定爸妈去天全始阳师范校找校长高仕荣安排。

　　第十天，爸妈由一位老乡背行李带路，冒着小雨艰难北行在路滑的山间。至下午才行20多里到了天全兴业乡巍峨险峻的峡口坝（三县分界处的荥河在两山悬崖流过后有一片山区少见的坡地而得名）。本该赶至天全新场乡过夜，但又饿又累，妈妈实在走不动。看见路边有一家鸦片烟馆，进去歇息。有玉米“蒸子”饭吃，也可以睡。天黑后，抽大烟的人都走了。妈妈在进门一间屋的木板上和衣而眠，爸爸与带路老乡都和衣睡抽大烟屋的连铺。半夜，突然一声枪响，接着砰砰咚咚一阵粗暴打门。户主一开门，就冲进二个土匪拿枪筒子打人。一个打妈妈，另一个边打爸爸边吼：“认得老子不？”爸爸反应快，连说认不得（若说认得就死定了）。这时，爸妈都默契留住生命更有意义，毫无反抗地任凭土匪将钱物（箱子和捆好未打开的铺盖卷）全部洗劫。第十一天刚天亮,带路老乡返荥经，爸爸去坝上找兴业乡长报案，乡长敷衍的不了然地笑一下应声。爸妈身无分文，烟馆主也就免收食宿费了。爸妈顺河走，两次渡河（荥河、天全河）均求船老板免费，后经新场到达始阳师范校，由民盟的王雪瑶（不知其已是党员）安排食宿。

　　第十二天是中秋节（19491006），到了始阳镇见到校长高仕荣，并在他家吃了饭。高仕荣说，天全中学缺教师，川大的民盟成员蒋国基（改名蒋文全）一个多月前来找他，已去了该校。第十三天，爸爸先到天全中学找校长任宏开报到，并向蒋国基了解到周围没有认识妈妈陈为珍的人后返始阳。第十四天，爸妈早饭后走路翻过梅子岭到了天全中学（部分详情见注二）。

　　天全中学的教师都住在教室上面的二楼，爸妈住在蒋国基隔壁。黄芳接信后寄来一床被和衣服。厕所在操场另一头离住处较远，每晚爸都陪妈去。爸妈的感情在平常的生活与共同的理想追求中与日俱增。

　　1949年12日9日，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联名起义后，反刘势力数百人打着拥共的“川康边游击第二纵队”旗号进驻天全，与起义的军政方对峙。爸妈以民盟的名义团结全县中小学教师成立“教师联谊会”，并结合学习《共同纲领》宣传正确对待已经起义的刘文辉，同时以天全民盟的名义拜访起义部队，鼓励他们在过渡期负起责任维持治安。反刘的袍哥大爷“纵队”在1950年1月见胡宗南残部溃逃西康，立即公开反共。其中的进步青年惊见突变马上出走幸免于难。爸去始阳了解到胡宗南队伍已驻始阳师范，王雪瑶等人已撤离。爸赶紧折返天全。哪知刚上梅子岭，就被一个端枪土匪打劫，收走身上的一个银元，还叫爸“脱了棉袄就滚”，“不许回头看！”爸在寒冬腊月穿件衬衣回到天全中学，校长给爸一件旧袄……直到1950年2月8日人民解放军62军185师555团解放天全后，县政府秘书李治庭才给爸一件新棉衣。

　　几天后，袍哥首领李元亨带领“川康边游击总队”上千人的土匪队伍包围天全城，春节在战火中渡过。天全民盟积极发动群众慰问和支援解放军。县委发报向雅安求援收不到回电。围城第七天，解放军仅一个连队守城弹药也消耗殆尽。县委书记卫煌告诉爸妈，要爸准备设法去芦山联系团部增援。爸和盟员高明星（始阳人）准备待夜间战斗间歇出城。傍晚，雅雀无声，担心土匪将大举进攻。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号声，好一会儿，才说是555团大部队来了，围城土匪纷纷逃散。

　　之后，爸也带手枪并随部队去各乡收缴（未免职）乡、保（村）长的武器和80%农户私有的（卖鸦片所换）武器。同时成立农民协会发动群众。地下党转地方党委时，每人均写自传上交并由县委与西康党委掌握的组织关系核实。3月县委安排成立县、区人民委员会并宣布区公所成立（同时贴布告任命爸爸黄仲实是城厢区区长）。县委书记卫煌（说山西话群众听不懂）指定爸爸在（天全中学操场坝召开的）全县大会上宣讲“清匪反霸”“减租退押”。爸爸声音洪亮，有号召力。

　　4月通知有名的舵把子乡长去雅安县前街（封闭）学习（城关、始阳镇长和其余乡长仍留用）。天全最大的舵把子思经乡长黄元钊高兴地来城厢区报到问：可否带鸦片？学习后起码要放我当个区长？8月份他们学习完却被押回了天全关在县公安局（7月撤换城关、始阳镇长和全部乡长）。10月全县开农民苦主控诉大会。捆绑跪地的黄元钊被愤怒苦主冲上去用烟杆打得连叫“阿得”（天全土话即“哎哟”“哎呀”）。后各乡陆续召开控诉大会。有血债的乡霸和土匪都由西康省主席廖志高委托公安厅批准陆续处决了。

　　天全没有土匪了，民间没有持枪了，群众不吸鸦片了，爸妈在紧张的工作中感到了阳光灿烂的喜悦。他们终成眷属，在日夜交替中相伴终生……。

　　现在，尽管93岁的爸爸因脑萎缩而时常糊涂，但他却能清楚完整地口述32岁时送给妈妈纸扇上的那首诗（诗稿件已丢失，参阅电脑制作图）：

　　嘉陵江上，轻舟夕阳，盼入川；南充险新津急峡口泥泞，岁寒雪飞情谊益坚，人生在世，为共产主义奋勇加鞭。

　　注一：参阅

　　黎明前:(一)撤往巴中的川大学生 (附图1-5)  (2009-10-04 08:39:45)

　　注二：详阅

　　妈妈的路简辑四：向往 (2016-10-27 02:41:15)

（完）